没离开过(12)_无人像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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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离开过(12)

  没离开过/后来

  狄然是在六月份开始明显食欲不振,一开始她只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,后来发展到吃什么吐什么的程度才意识到可能是怀孕了,李东扬从医院出来一直到回家都没说话。

  狄然从冰柜里取了根雪糕,刚准备吃的时候被李东扬拿走了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他眉梢拧着弧。

  按理说狄然不可能怀孕,他知道她身体不好,不敢让她生小孩,每次都戴套。乍一听这个消息,他脑子一阵发怔,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担心。

  狄然无辜地眨眼:“你怀疑我在套子上扎洞啊?”

  李东扬确实这么想,因为她看起来毫不意外,就像早有准备一样。

  “我疯了吧?”狄然撇嘴,“生小孩又疼又麻烦,说不定还会长胖胸下垂,我干嘛上赶着给你生孩子呀?”

  她看李东扬脸色一直沉着,也有些不耐烦了:“你不要算了,下午我去打掉。”

  她吃不下东西饿了几顿,又没睡好,烦唧唧地上楼锁上门补觉。

  李东扬在客厅坐着,手里的雪糕融化了滴到地板上,肥皂和浣熊跑过来舔。

 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猫和狗,一直以来只有他和狄然两个人,一只猫一只狗,日子安静又吵,安静的时候静悄悄,吵的时候他和狄然闹,肥皂和浣熊在地上咬,房子很大,声音就算再大也传不到每个角落。

  狄梦和张远有对龙凤胎,今年五岁,古灵精怪就爱捉弄人,李东扬每次去狄梦家做客都要被他们恶作剧,或者在他可乐里加盐,或者在他鞋子里粘胶水,李东扬被整了就一手拎一个把他们按在沙发里挠痒痒。

  两个小孩被李东扬修理完又去玩狄梦的化妆品,把她的口红当蜡笔画画,把她的面霜抠出来用瓶子装抓蚂蚱。

  狄梦头疼得要死,一边骂他们,一边还要给他们做蛋糕。

  她大大咧咧的,早就忘了从前喜欢李东扬的事情,和他聊天语气满满无奈:“你说他们俩烦不烦?一个赛一个调皮,我都不想要了,天生就是讨债鬼,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他们的。”

  李东扬:“不想要你给我,我要。”

  狄梦说:“那不行。”

  彼时狄然正坐在地板上陪张梦成和张梦心搭积木,全然没发现他俩在说悄悄话。

  狄梦:“十月怀胎、养育成人是很辛苦的过程,每天担惊受怕,怕自己做得不够好,但这个过程又让人充满成就感,看着他们会走会跳、会说会笑慢慢长大真的很奇妙,虽然辛苦,但却是永远不会后悔的体验。”

  她看着地板上李东扬给两个小孩买来的芭比娃娃和四驱车,还有各种各样的模型玩偶,问他:“你很喜欢孩子吧?你们要一个吧。”

  李东扬笑笑:“她自己还是孩子呢。”

  李东扬晃过神,浣熊已经把地板舔干净了。

  ——

  中午李东扬出去了,直到下午才回家。

  狄然不在屋子,也没去遛狗,他打了两遍电话她才接,李东扬问她在哪,狄然声音虚弱,告诉他她在医院。

  李东扬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快下班了,走廊空空荡荡没多少病人,狄然穿着棒球服坐在椅子上,顶灯开了,亮晃晃照得她的脸色苍白,她捂着肚子,肩膀缩都窄窄的。

  李东扬拐过楼梯角,脚步慢了下来。

  狄然神色萎靡,他与她对视,一步步走过去。

  狄然低眼盯着鞋尖,不敢看他眼睛。

  李东扬蹲在她面前,她轻声说:“没了。”

  饶是一路开车过来,他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,听到她这两个字头脑还是像被大锤砸了一下,反应不过来。

  李东扬看她手掌紧紧覆在肚子上,声音哽咽:“疼吗?”

  狄然刚要说话,他眼圈一热,直接哭了。

  二十多年来,她见过他小时候挨打,见过他事业受挫,也见过他生病时每个日夜都被噩梦里的东西困扰,但她从没见他哭成这样,眼泪止不住,哽咽着哭得眼睛通红全是血丝,把狄然的裤子沾湿了一大片。

  “我没说不要。”他因为哭音吐字不清,“谁准你打的?”

  他哭得像个小孩子,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:“我去找你的医生,他说你的心脏只要小心不会有危险,我还去买了孩子用的东西,我买了小衣服、被子、玩具,我还订了一张小床,我想在家里布置一个婴儿房……”

  他哭得泣不成声:“我没有不要……”

  “你别哭啊……”狄然吓着了,她去摸他头发,感受到他身体不停颤抖。

  “李东扬,你别哭了。”她手足无措,“孩子在呢,我是说表没了,你没看我给你发的消息吗?”

  她上午检查完去了躺卫生间,洗手的时候把去年生日李东扬送她的表摘了放在一旁,走的时候忘记拿了。她回到家才想起来,于是跑回来找,整个楼层都找遍了,问了保洁阿姨也调了监控折腾了一下午还是没找到。

  那条百达翡丽的玫瑰金钻表三百多万,就这么弄丢了她有些心烦,加上一天没吃饭胃疼,所以李东扬来的时候她坐在那浑身没力气,手捂着胃部,打不起精神。

  李东扬停住哭,掏出手机看到狄然给他发的消息说表丢了,他挂了电话后就疯了一样跑过来根本没来得及看手机。

  他抹掉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,整个人还是楞的,他哭傻了,迟迟晃不过神。

  狄然像个犯错的小孩:“你别骂我啊,我不是故意弄丢的,要不然我们报警吧,那表还挺贵呢。”

  李东扬抬起手,她以为他要打她缩了下脑袋,李东扬把她勒进怀里,脸上没擦干净的泪渍全都蹭在她衣服上,他去摸她小腹,不放心要再拉她去检查一遍,可是医生已经下班了。

  “我真的没打,你见过谁流产了像我这样活蹦乱跳的呀。”狄然撒娇,“你带我去吃饭吧,我饿得胃疼。”

  李东扬去洗手间洗了把脸,回来后一把将她横抱起来。

  狄然搂着他的脖子:“你干嘛呀?”

  “带你去吃饭。”李东扬说。

  “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。”狄然看了眼四周,好多人投来目光,她脸一阵烫,“丢死人了。”

  李东扬情绪平静下来,眼圈依旧是红的,他看着狄然:“我抱自己媳妇和女儿,哪里丢人了?”

  狄然:“你又知道是女孩了?”

  李东扬说:“我想要个像你的女儿,不是也没关系。”

  狄然伸手将他湿润的眼角擦干:“我弄丢了你送我的表,你真的不生气吗?”

  李东扬觉得换作其他任何一天,要是知道狄然把他送的礼物弄丢,他都能和她打一架,可偏偏在今天,短短几分钟之内经历了人生从大悲到大喜,别说是块表,她就算把他房子车子公司都作没了,他也不会舍得和她生气。

  “你要是不生气,我还做错了一件事。”

  李东扬停下脚步,站在医院的大厅。

  “套子是我扎破的。”狄然观察着他的神色。

  她脸红着解释:“我觉得两个人这样过一辈子还有些不圆满,我想要个孩子陪着你,也陪着我,狄梦说你特别喜欢小孩,总是给梦成和梦心买礼物,你却从来都不告诉我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出差,也不想让我在外面奔波,我申请调到编辑部,以后哪也不去了。”她环着李东扬脖子的手紧了紧,“就留在滨海陪你们,好吗?”

  李东扬才按下去的泪水又有些控制不住了,他声音潮潮的:“好。”

  她揪他耳朵:“你还和狄梦要孩子,为什么不和我要,我不能生吗?”

  李东扬忍不住笑。

  狄然说:“别笑,眼睛都哭肿了,笑起来好丑。”

  “丑你也得受着。”他看着她,“有了孩子,你这辈子都甩不掉我了。”

  ——

  狄然很久没回来了。

  小时候觉得军区大院的小楼很高,长大了再看不过小小的一栋,小时候看院里的白杨树要仰到脖子发酸,现在也不觉得它高了。狄然抬头,路边两排树枝叶茂密,遮住灼热的阳光。

  树下荫凉里,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头围在石桌前下棋。

  李东扬牵着她的手走到那栋楼外,里面早换了住户,院子的摆设布置却没变。

  小院东边是洼小池塘,里面栽着睡莲,养着锦鲤,西边的小菜园上搭着葡萄架,初夏葡萄还没熟,绿水晶串子一样坠在葱绿的藤蔓上。

  狄晖在世的时候最喜欢摆弄那棵葡萄树,秋天葡萄熟了,狄然就眼巴巴站在下面等狄晖摘给她吃,后来有了李东扬,就变成两人一起眼巴巴等着。

  屋里跑出一只小哈巴狗,摇着尾巴朝他们叫,狄然蹲下来摸它,它的主人跟出来,看着门外的两人。

  屋子的新主人是个干瘪的老头,打量了他们半天,试探地问:“是狄晖家的姑娘吗?”

  李东扬认出了他,他从前住在大院后面的家属楼,现今搬过来住,那年老头在楼下种了棵柿子树,两人常常去偷柿子,被他当场逮住,拎到狄晖家告状。

  小时候狄然恨极了他,总是和他作对,每次都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。

  狄然想起从前的事有些不好意思:“爷爷还记得我呢?”

  “多少年没见你,进来坐。”

  李东扬:“不了,我们来看看就走。”

  狄晖过世以后狄然就不愿意回来,她怀孕后贪睡,昨晚梦到狄晖说想她,早晨醒来想起了很多从前的旧事,就过来看看。

  “你是卓司令家的小孩吧?”老头也没强求,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,面目慈祥,“你们从小感情就好,长大了到底是在一起了,两个人一起回来看看也好。”

  李东扬笑笑:“是三个。”

  老头一愣,随即笑了:“三个好,三个好啊。”

  大院还是从前那副样子,过了这么些年也没怎么变,门口的站岗的卫兵,路面石砖磨满斑驳的痕迹,路边小黑板上画的思想汇报还是春天的,这里的时间似乎流淌得很慢,日复一日安稳平和。

  “你看那。”李东扬指着建在院里最深处的一个小型防空洞,“我小时候特别害怕你爸,他就像背后长着眼睛,我每次干了坏事,他都把我拎过来面壁思过。”

  狄然疑惑: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

  李东扬莞尔:“不能让你知道。”

  从很早以前,李东扬就知道自己对狄然的感情和对别人不一样。

  他读小学时唇红齿白,性格又酷,班上女孩子喜欢和他玩,可他一个不搭理,只围着狄然,有好玩的和她分享,有好吃的先给她,等她吃完了他再吃剩下的渣。

  小孩子还不懂区分感情,听大人说那是然然妹妹,他只以为这是当哥哥该做的。

  那天狄然午觉睡起来,狄晖把他拎到防空洞里,让他面对着墙壁思过。

  “说说你干了什么坏事。”

  小李东扬特别委屈:“我没有干坏事。”

  “你刚才为什么一直抓着狄然的手?”

  “叔叔说要牵着然然的手保护她。”

  狄晖:“我让你过马路的时候保护她,没让你睡觉的时候保护她。”

  他刚才午睡时间去狄然的房间想看看她有没有蹬被子,却看见李东扬坐在床边握着狄然的小手,他不睡觉,眼睛炯炯有神盯着狄然的脸。

  狄晖作为一个男人和父亲的直觉敏锐,觉得不对。

  “你喜欢我们然然?”

  李东扬点头。

  “长大了想和我们然然结婚生小孩吗?”

  对那个年纪的孩子而言,结婚生小孩是件遥远且让人害羞的事情,李东扬吓着了,连忙摇头。

  狄晖蹙眉:“那你以后不准碰然然。”

  李东扬听到这话有些难过,想反悔却不知道怎么开口。

  两天后,狄晖又把他拎过来面壁了。

  没等他开口,李东扬主动承认:“我今天又保护了狄然。”

  他小脸严肃:“我改变主意了,我要和狄然结婚生小孩,这样我每天都可以保护她。”

  上次他说不想结婚,狄晖满脸不开心,这次他说要结婚,他以为狄晖会夸他,结果狄晖屈指就弹了他脑袋一下。

  ……

  狄然问:“他为什么弹你?”

  李东扬:“爸说我思想污秽,和你结婚生小孩别有企图。”

  狄然忍不住笑,狄晖性子有些痞,痞里又带着当兵多年养成的板正,她几乎可以想到他滔滔不绝对着李东扬讲道理的模样,也可以想到李东扬委屈巴巴的表情。

  “他告诉我,结婚生小孩可以,想保护你也可以,但要等你长大。”

  “等你能明辨是非,知道什么是感情什么是喜欢,要得到你的同意。”

  李东扬说着说着把自己说乐了,得亏狄晖当年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,在往后青春年少最懵懂急躁的时候,成日和狄然待在一起他总是心痒痒,可每当想做坏事他后脑勺就发凉,想起曾经被狄晖和防空洞支配的恐惧。

  “要不是他我早就把你骗到手了,你那时候多好骗啊,一包棉花糖就能亲一下。”

  李东扬洋洋得意地笑,被狄然掐了一下,他疼得咧嘴。

  狄然说:“我不是谁都给亲的。”

  那时候天很蓝,云很淡,屋子是木头家具陈年腐朽的味道。

  那时候风很柔,光很暖,窗外婆娑的树荫招摇在土砂墙上。

  那时候的狄然性子孤僻,换成别人不要说亲,话都不讲一句,她所有的单纯和信任都只给他,虽然傻乎乎的,但全心全意。

  李东扬笑了:“去看看爸妈吧。”

  ——

  狄然一年年长大,墓碑上狄晖的相片却不会老。

  她从稚嫩的孩童长大成人,他依然是记忆中那副英年俊朗的模样。

  她将买来的花放在卓尔和狄晖的墓前,坐在旁边和他说话。

  “李东扬翻了好几天字典,给孩子取名叫深深,他说是深深爱你的深深,我觉得肉麻。”

  “预产期在一月,还有大半年,他已经把深深的房间布置好了,他想要个女儿,买了好多粉色的衣服和芭比娃娃,后来医生说是男孩,他又把玩具换成了变形金刚,衣服也都换成灰色和蓝色。”

  狄然忍不住笑:“他好傻。”

  “他不准我碰刀也不准我碰燃气灶,厨房全都换成电磁炉,家里的家具他都用海绵包了角,他把我当成小孩子了。”

  她说这话时虽然是埋怨的语气,唇角却藏不住笑:“他还不想让我遛狗,我就和他吵架。后来他给公司提前下班,每天下午早一个小时回来陪我遛狗,你说他傻不傻?”

  狄晖墓碑缝隙的泥土中长出一朵朵白色的野花。

  狄然伸手去拨弄那花淡黄色的蕊芯。

  “他很别扭,嘴上说因为吃醋才不准我见陆川,但我知道他怎么想,他觉得是他把我从陆川那里抢走了,可他不知道……”狄然轻声说,“我根本离不开他,我已经习惯他在我身边了。”

  “我曾经以为没了陆川会遗憾一辈子,可没了他,我根本没有一辈子。”

  “以前是我太贪心了,什么都想要,可人生从没那么多圆满。”

  她手掌抚上凸起的小腹:“爸爸,我又有亲人了,我还有他。”

  “您不要担心我,这一生有他和深深,我很知足了。”

  “如果您能听见我说话。”她凝视着狄晖泛白的相片,“帮我保佑陆川吧,我曾经说要陪他一起走下去,可我现在做不到了。”

  “您帮我保佑他,保佑他一生无病无忧,平安喜乐。”

  李东扬取完车子走到她身后:“我才离开一会儿,你又在说什么悄悄话?保佑谁?”

  狄然看着他,眼珠黑白分明。

  他了然,从缝隙中摘了一朵花放在狄晖墓前:“也算我一份。”

  狄然笑了,他扶她起来:“走了,回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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